上接本站【 黃昏時分（連載一） 】 我進了探險者，薩莎古多爾輕聲說，“嗨，雪人。” “嗨。” 薩莎在倒車，我系好安全帶。 在我們倒車離開住宅時，我從帽舌下窺視著我們的房子，心想等我下一次見到它時不知道它在我面前會是個什么樣子。我感到爸爸一旦離開這個世界，他所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都將變得更為破舊和暗淡無光，因為它們再也不會感觸到他那特有的精神了。 這房子是一座“工匠”時期的建筑結(jié)構(gòu)，呈“格林-格林”式傳統(tǒng)特征：用條石與極少的灰漿砌成，杉木壁板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風(fēng)吹口曬巳變成了銀白色，從線條和輪廓肴是完全現(xiàn)代化的，但一點也看不出是人造的，一點也不顯得不牢固，充滿了泥土氣息，有一種令人生畏之感。在近期的冬雨之后，一層薄薄的綠色地衣使石板房頂那清新的輪廓線條又變得模糊了。 隨著我們向街道方向倒車，我感到整個宅影在起居室的一扇窗戶處被推向深深的門廊后方，奧森的面孔緊貼在窗戶玻璃上，它的爪子搭在窗欞上。 我們驅(qū)車離開住宅，薩莎說：“你有多久沒出來啦？” “到日光下？九年多一點。” “面對黑暗的九年祈禱啊： 她還是一位歌詞作家。 我說：“該死的，古多爾，不要跟我玩斯文了。” “九年前發(fā)生什么事啦？” “闌尾炎。” “啊，那一次你差點兒送了命。” “只有死亡才會把我?guī)У娇诠庀隆?rdquo; 她說不過，那次疾病至少給你留下一塊挺性感的傷疤啊。”“你這樣認為嗎？” “我喜歡吻它，不是嗎？” “我還為此詫異呢。” “實際上，它嚇死我了，那塊傷疤，”她說你差點死了。” “但是終究沒有。” “我吻它簡直就像在做感恩祈禱，感謝上帝還把你留在這個世界上跟我呆在一起。” “也許我的傷疤能喚起你的性欲。” “傻瓜。” “***媽從來也沒教你用這種語言講話吧？“是教會學(xué)校的修女教的。” 我說你知道我喜歡什么？” “我們同居已經(jīng)差不多兩年了，是的，我想我知道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你永遠不要把我搞得筋疲力盡。” “我干嗎要那樣呢？” “一點沒錯。” 盡管我有著衣服和防曬霜鎧甲般的雙重保護，盡管太陽鏡為我敏感的雙眼擋住了紫外線，我還是被籠罩若自己的白晝搞得異常不安，在它的魔力控制下，我覺得自己就像蛋殼一樣脆弱。 薩莎意識到我的不安，但她裝作沒注意。為了讓我的心思掙脫恐懼，也脫離光明世界的無盡美景，她像平常一樣干得很出色一這才叫薩莎。 “你爸爸這事情過后你將到哪兒？”她問道。 “若是事情過去，……他們也可能是錯的。” “我做節(jié)目時你會在哪兒？” “半夜之后……可能在博比那兒。” “注意一定讓他打開收音機呀。” “今夜你接受點歌嗎？”我問道。 “你不用打電話進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在下一個轉(zhuǎn)彎口，她將車子猛地一拐，上了海洋大道。她駛離大海，驅(qū)車上山。 在商店和餐館前面的人行道外側(cè)，英尺的意大利五針松的枝葉蓋過街道，陰影和目光裝飾著整個街面。 月亮灣，人的家園，從港口與平地區(qū)域漸拾升勢，進入平緩的密集山區(qū)。在加利福尼亞大多數(shù)的旅游指南中，我們的城鎮(zhèn)被稱作“中海岸明珠”，部分原因是商會有意堅持廣泛使用這一綽號所致。 然而，這個城鎮(zhèn)獲得這一稱號還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便是我們所富有的樹木綠化。堂皇的橡樹長有百年的樹頂，松柏，杉木，梧桐，還有深深的桉樹叢，不過，我最喜歡的是那在春天里開著雜色花叢的白千層屬灌木，看上去酷似一簇簇掛著飾帶的圣誕燈。 因為我的關(guān)系，薩莎已在汽車玻璃上涂了一層保護膜，然而眼前的光線比我所習(xí)慣的還是要亮得多，這令我感到震驚。 我將眼鏡往鼻子下面拉了拉，從窗框往外窺視。 傍晚時分，蔚藍色的天空既明亮乂神秘，奇妙無窮，松針在上面織出了一幅精美的深色刺繡，倒映在擋風(fēng)玻璃上，忽隱忽現(xiàn)。 我趕快將眼鏡推回原位，不僅僅為了保護自己的眼鏡，更為我——爸爸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自己卻對這稀罕的白晝旅行如此欣喜若狂——突然感到羞澀。 汽車謹懼地快速行駛著，在沒有信號燈的交叉路口從來沒有剎車停下，薩莎說：“我跟你一起進去。” “那沒必要。” 薩莎對醫(yī)生、護士以及一切與醫(yī)療有關(guān)的東西都厭惡至極，兒乎到了恐懼癥的地步。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都相信自己會長生不老，她對維生素、礦物質(zhì)、防老劑、積極思維和身心療法等都信心十足。然而去一趟醫(yī)院就會使她對自己能夠免走眾生之路的信心產(chǎn)生臨時性的動搖。 “真的，”她說，“我應(yīng)該跟你一起去。我愛你爸爸。” 她聲音里的顫抖暴露了她外表鎮(zhèn)靜的假象，我深受感動。因為她，純粹為了我，競愿意去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我說我想單獨跟他在一起，就這么一點時間了。” “真的？” “真的。聽著，我忘了給奧森留晚飯，你能回去幫我照料一下嗎？，’ “好的，”她說，因為有了一項任務(wù)而感到輕松。“可憐的奧森，它跟你爸爸可真是好伙伴啊。” “我敢發(fā)誓，它也明白這一點。” “毫無疑問，動物也明白事理。” “尤其是奧森。” 從海洋大道，她左轉(zhuǎn)彎上了太平洋風(fēng)景區(qū)。兩個街區(qū)過去就是默西醫(yī)院。 她說廣它不要緊的。” “還不太明顯，不過它已經(jīng)有點開始悲傷了。” “我要好好擁抱擁抱它的。” “爸爸是它跟白晝世界的聯(lián)系人。” “現(xiàn)在我來做它的聯(lián)系人。”她答應(yīng)說。 “它不能完全在黑暗中生活。” “它有我呢，我哪兒都不去。” “真的嗎？” “它會很好的。” 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談?wù)摴返氖铝恕? 這家醫(yī)院是一座三層樓的加利福尼亞地中海式結(jié)構(gòu)，在建筑它的那個年代，醫(yī)院一詞還不能使人聯(lián)想到毫無特色的成片廉價建筑物。深陷墻內(nèi)的窗戶以生有綠銹的青銅框架為特色，底樓房間有涼廊遮陽，涼廊有拱頂和石灰石柱子。 有些柱子為古老的葉子花屬藤生植物所纏繞。這個時節(jié)，盡管春天過去了已有兩周，紫紅色的花朵仍瀑布似的懸掛在廊檐。 有幾秒鐘時間，我斗膽將太陽鏡拉到鼻子下面，對陽光照耀下的五彩繽紛贊嘆不已。 薩莎在醫(yī)院的邊門人口處停下車。 當(dāng)我解開安全帶時，她將一只手放在我的臂上輕輕一捏。“什么時候要我回來就打我的手機。” “我恐怕要到日落之后才會離開，我步行好了。” “如果你愿意的話。” “的確是的。” 我再次把太陽鏡拉到鼻子下面，這次朝她看去，就像我以前從未見過她一樣。在燭光下她那灰色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跟白晝之下在這兒一樣。她那濃密的赤褐色秀發(fā)在燭光下如同水晶杯里的葡萄酒一樣具有光澤——然而在陽光的梳理下則明顯地更具光澤。淡淡的雀斑點綴著她那玫瑰花瓣般的米色皮膚，對她那模樣，我就像對一年四季各個時辰夜空中的星座一樣了如指掌。 薩莎用一個指頭把我的太陽鏡推回原位。“不要犯傻。” 我是人，傻是我們的屬性。 不過，如果我將來失明，她的面容將成為無盡黑暗中支撐我的一幅美景。 我從儀表板上湊過身去吻了她。 “你身上好像有椰子果味。” 我試用用。 我再次吻她。 “你不應(yīng)該再這樣出來了。”她堅定地說。 太陽，在海面上還要停留半個小時，呈桔黃色，目光線很強，它是萬英里之外的一個永久性熱核大災(zāi)難。在有些地方，太平洋就如同熔化了的銅。 “去吧，椰子果寶貝，走吧。” 我像“象人”一樣裹得嚴嚴實實，下了汽車，雙手插進皮茄克口袋，然后匆匆走進醫(yī)院。 有一次我向后瞥了一眼，薩莎在看著我。她向我做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手勢。 當(dāng)我步入醫(yī)院時，安琪拉弗里曼已在走廊等候，她是三樓值晚班的護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樓下迎接我。 安琪拉是位將近歲性格溫柔的漂亮女性：消瘦得叫人傷心，眼睛蒼白得出奇，她對護理事業(yè)的獻身如此狂熱——似乎按照跟魔鬼討價還價的苛刻條件她必須得犧牲身的肉體以確保病人的康復(fù)。看上去她的手腕脆弱得簡直無法完成她那份工作，她走動起來如此之輕快，你簡直可以相信她的骨骼跟鳥類的骨骼一樣中空。 她關(guān)掉頭頂上方走廊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緊緊地擁抱我。 在我童年和青春期遭受種種疾病的折磨一流行性腮腺炎、流感、水痘一而不能安全地離家外出進行治療時，安琪拉一直是出診護士，她天天來我家給我做檢查，我感到她那瘦骨嶙嶙的猛烈擁抱對于她的護理工作來說，就像壓舌板、體溫表和注射器一樣必不可少。 然而，她的這次擁抱與其說是安慰了我*還不如說是驚嚇了我，我說‘他現(xiàn)在？” “情況很好，克里斯。他還在堅持著，我覺得他是為了你而在堅持著。” 我走向附近的緊急樓梯，當(dāng)樓梯井門在我身后輕輕關(guān)上時，我意識到此刻在底樓的安琪拉又打開了走廊的電燈。 樓梯井內(nèi)的燈光并不很亮，盡管如此，我還是趕快往上爬，并沒有摘下我的太陽鏡。 在樓梯頂部的三樓走廊里，賽斯•克里夫¥在等我。他是爸爸的醫(yī)生，也是我的醫(yī)生之一。雖然他個頭高高的，圓圓的肩膀?qū)挼盟坪踝阋圆暹M醫(yī)院涼廊的拱頂，但他總能設(shè)法避免赫然聳現(xiàn)在你的上方，他走起路來跟比他塊頭小得多的人一樣文雅，他的嗓音跟童話故事里溫柔的小熊一模一樣。 “我們在給他止痛，”克里夫蘭醫(yī)生邊說邊關(guān)掉頭頂上的熒光燈，“他一會兒昏迷過去，一會兒又清醒過來。但他每次清醒過來都要見你。” 我最終摘下眼鏡把它放進襯衫口袋，匆匆地沿著寬闊的走廊走過一間間的病房。病房內(nèi)，患有各種疾病。處于病程各個階段的病人，有的麻木地躺著，有的坐在床上靠在盛有晚飯的托盤跟前。那些看到走廊燈光熄滅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當(dāng)我走過敞幵著的房門時，他們便停止吃飯盯著我看。 在月亮灣，我是一位身不由己的名人。在名正式居民和阿希敦學(xué)院（坐落在城鎮(zhèn)最高處的一所私立文科學(xué)院）的近名學(xué)生中，我恐怕是唯一一位姓名人人皆知的人，全都因為我過的是夜間生活。然而，熟知我姓名的我的這些同鎮(zhèn)同胞卻并非人人都親眼看見過我。 我沿著大廳前進，大多數(shù)的護士和助手們都呼一聲我的名字或者伸出手來碰我一下。 我覺得他們跟我很親近，這并不是因為我在個性上有什么特別的勝人之處，也不是因為他們喜歡我爸爸——像實際上真正了解他的人那樣地喜歡他，而是因為他們自己是具有獻身精神的醫(yī)護人員，而我是他們?nèi)娜獾叵胫斡妥o理好的長期對象。我—輩子需要治療，可我又是他們——或者別的任何人一部無法治愈得了的。 爸爸住在一間準私人病房里。此時那第二張床沒有病人住。 我在門檻前猶豫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口并未真正使我堅強起來的氣，接著走進病房，隨手關(guān)上門。 軟百葉窗條關(guān)得緊緊的，在窗簾的邊緣，光滑的外框在滲進的夕陽余暉的作用下發(fā)著桔黃色的微光。 在靠近人口處的那張床上，爸爸看上去像一團陰影。我聽得到他那淺淺的呼吸。可是我講話時他沒有應(yīng)聲。 他只有一部心電圖描記器在監(jiān)護著，為了不攪擾他，發(fā)音信號被關(guān)掉了，只有高速電子顯像管上的一條跳動著的綠色光線在跟蹤著他的心跳。 他的脈搏快而弱，我緊盯著看，出現(xiàn)了一次短暫的心律不齊，我大吃一驚。然后又穩(wěn)定了下來。 在床頭柜下面的兩個抽屜內(nèi)有一只丁烷打火機和一個玻璃杯，杯內(nèi)有兩支直徑三英寸的月桂果蠟燭。對這些東西，醫(yī)護人員佯裝不知。 我將蠟燭放到床頭柜上。 我因身體條件所限而獲得不執(zhí)行醫(yī)院規(guī)定的這種豁免權(quán)，否則，就只能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我違反消防規(guī)則將打火機打著，點燃一根燭芯，然后，又點燃另一根。 或許，幫助我贏得這種豁免權(quán)的還有我的奇怪的名聲。在現(xiàn)代美國，你不能低估名聲的力董。 在晃動著的柔和光線下，爸爸的面孔從黑暗中顯露出來。他雙目緊閉，在張著嘴巴呼吸。 按照他本人的吩咐，沒有采取什么特殊措施來維持他的生命，連人工呼吸器都沒有使用。我脫下茄克和印有“神秘號列車”標記的帽子，把它們放在一張為客人準備的椅子上。 我站在床旁離蠟燭較遠的一邊，用一只手抓住爸爸的一只手。他的皮膚冰涼，薄得像一層羊皮紙。雙手瘦骨嶙嶙，指甲黃黃的，有裂口，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 他的名字叫史蒂文斯諾，他是位偉人。他從未贏得一場戰(zhàn)爭，從未制定過一條法律，從未創(chuàng)作過一首交響樂，也從未像他年輕時所希望的那樣寫過一本名小說，但他比迄今為止的任何將軍、政治家、作曲家和任何的獲獎小說家都更偉大。 他偉大，因為他很善良。他偉大，因為他謙卑、溫柔、充滿笑聲。他跟媽媽結(jié)婚年，在那充滿誘惑的漫長歲月里，他對媽媽一直忠貞不渝。他對她的愛一直熠熠生輝，以致于在我們家，雖然在大多數(shù)的房間里不得不保持光線暗淡，但處處卻總是顯得要多明亮有多明亮。作為阿希敦學(xué)院的一名文學(xué)教授——媽媽生前也是該學(xué)院的一名理科教授一爸爸是如此地受到學(xué)生的愛戴，在他們離開他的教室?guī)资曛笕耘f與他保持著聯(lián)系。 雖然我的病痛從我出生之日（那年他本人才歲）起就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但他從未讓我一絲一毫地感到他因為生了我而后悔，我對他而言，永遠是百分之百的歡樂，是不折不扣的驕傲。他生活端莊，毫無怨言，他無一例外地贊頌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 過去他曾經(jīng)既英俊又健壯，可現(xiàn)在，他骨瘦如柴，灰色的面孔憔悴不堪。看上去他比自己歲的實際年齡要老得多，癌癥已經(jīng)從肝部轉(zhuǎn)移到淋巴系統(tǒng)，再向其他器官擴散，直至彌漫全身。在與死神的搏斗中，他濃密的銀發(fā)已脫落了許多。 在心臟監(jiān)視器上，綠色的光線開始在底部飄忽不定地晃動，我驚恐地注視著。 爸爸的手在我的手上輕輕地握起。 當(dāng)我再看他時，他睜開自己那蔚藍色的雙眸盯著我看，像往常 一樣地專注。 “水？”我問道，因為他最近總是嘴唇焦千，顯得口渴。 “不，我很好。”他回答說，盡管他聽起來還是口干。他的聲音輕得跟耳語差不多。 我不知講什么是好。 在我的一生中，我們家里總是話聲不斷。爸爸和媽媽跟我談小說，說電影，講述政客的愚蠢；我們還談?wù)撛姼琛⒁魳贰v史、科學(xué)、宗教和藝術(shù)；我們也談?wù)撠堫^鷹、編蝠、招潮蟹以及其他一些與我共享夜晚時光的生靈。我們的談話從與人類生活狀況有關(guān)的嚴肅主題到鄰居的淺薄饒舌，無所不包。在斯諾家里，無論什么體育活動，不管它多么狂熱和令人振奮，只要它不包括我們天天鍛煉的舌上功夫，都被看作是不恰當(dāng)?shù)摹? 然而現(xiàn)在，在我最不顧一切地要向爸爸敞開心扉之時，我卻語塞了。 他微笑著，好像他理解我的窘境并且欣賞其中的諷刺意味。 然后他的微笑消失了。他那菜色的瘦削臉龐變得更加憔悴。實際上，他已被病魔折磨得如此瘦骨嶙嶙，當(dāng)一陣氣流從燭火上吹過時，他的面孔看上去跟池塘水面浮動著的粼粼波光一樣虛無縹緲。 在搖曳著的燭光變得穩(wěn)定下來之后，我感到爸爸顯得很痛苦，然而當(dāng)他講話時，他的嗓音里所流露出的卻是不安和愧疚對不起，克里斯。真是太對不起了。” “您沒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我一邊勸慰他說，一邊在想：他神志是不是清醒，他是否是在髙燒和藥物的作用下在說胡話。 “有關(guān)遺傳的問題，很抱歉，孩子。” “我會生活得很好的，我能自食其力。” “不是錢。那足夠用的，”他說，本來就很低的聲音變得更低了。話語從他的嘴邊滑出來幾乎就像蛋清從打破的蛋殼里滑出來一樣無聲無息。“是另一種遺傳，一種來自***媽和我的，叫著色性干皮癥。” “不，爸，這您事先是無法知道的 他又閉著雙目。話語就像生蛋白一樣済淡透明廣我實在抱歉…… “是您給了我生命。”我說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已經(jīng)變得軟弱無力。 一瞬間，我以為他咽氣了，我的心冰冷地往下一沉。 但是心電圖描記器的綠色光線所跟蹤顯示的心臟搏動表明，他只是再次失去知覺。 “爸，是您給了我生命。”我重復(fù)著，因為害怕他聽不見我的聲音而心慌神亂。 當(dāng)初我的父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各自攜帶一種隱性基因，這種基因在人群中的攜帶率僅為兩萬分之一。這樣的兩個人相識、相愛、再生育子女的概率又僅為百萬分之一。即使到了這一步，還必須二者同時將基因傳給后代才有可能觸發(fā)災(zāi)難，而發(fā)生這種情況的機率又只有四分之一。 就我的情況而言，父母雙雙全部中彩了，我患上了著色性干皮癥——簡稱——種罕見的、死亡率很高的遺傳性疾病。 著色性干皮癥患者極易患上皮膚和眼部癌癥，即使是短暫的日光照曬——事實上任何紫外光，包括來自白熾燈和熒光燈的——對我來說都是災(zāi)難性的。 所有的人，其細胞內(nèi)一種叫脫氧核糖核酸的遺傳性物質(zhì)都會遭到陽光的傷害，并引發(fā)黑瘤及其他惡性腫瘤，但正常人的體內(nèi)擁有一種自動修復(fù)系統(tǒng)：酶能將被損害了的核苷酸部分淸除，并用未受損害的脫氧核糖核酸取而代之。 然而在著色性干皮癥患者身上，酶不起作用，修復(fù)工作無法完成，紫外線誘導(dǎo)的癌癥極易發(fā)生，且來勢很猛，并會很快轉(zhuǎn)移失控。 在美國億多萬人口中有萬多侏儒；有萬人身高在英尺以上；百萬富翁的數(shù)字高達萬，還有萬人在今年就要取得這一快活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每個月我們的公民中也會有人遭到雷擊。 患有著色性干皮癥的美國人不足，而生來就有此病的人每年還不足。 這個數(shù)字很小，其部分原因是它屬于罕見病癥。此外，我們這些人中有許多都活不長這一實際情況也限制了患者隊伍的規(guī)模。 大多數(shù)熟悉著色性干皮癥的內(nèi)科醫(yī)生都以為我活不過童年，很少有人敢打賭說我能活過青春期。到了歲我還是活得好好的，對于這一點，當(dāng)初是誰也不會就此認真下注的。 只有幾個色干人（這是我對我們這一類人的稱呼）比我年齡大，還有幾個比我大得多，而大多數(shù)入（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都在忍受著與此病有關(guān)的進行性神經(jīng)毛病，頭部或手部顫抖，聽力喪失，講話含糊不清，甚至精神障礙。 除了對光線要保持警惕之外，我跟別的任何人一樣正常，一樣健全。我不是白化病人，我的雙眼血色很正，我的皮膚有色素沉著，盡管比起加利福尼亞海灘的男孩子們來，我的膚色要白得多，但我不是死鬼那樣的蒼白，在亮著燭光的房間里，在我所生活的夜幕下，我甚至令人驚奇地顯得皮膚黝黑。 能夠保持現(xiàn)狀生活過來的每一天都是上帝給我的一份寶貴禮物，我認為我是在最大限度地用好用足我的現(xiàn)有時間。我熱愛生活，在別人指望快樂卻沒什么人愿意主動去尋找它時，我卻能找到快樂。’ 公元前年，詩人賀拉斯曾說過，“只爭朝夕，不要信任來 我是只爭夜晚，我駕馭夜晚就像駕馭一匹大黑馬。大多數(shù)朋友都說我是他們所認識的人中最快活的一個，快活對我來說就是選擇或者摒棄。我擁抱快樂。 然而，沒有我這特殊的父母，我可能就得不到這種選擇權(quán)了。為了不顧一切地從危險的光線下保護住我，爸爸媽媽急劇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得時時刻刻地費精勞神，毫不留情地保持警惕，直到我長大明白了自己的困境才好一些。我之所以能存活下來，他們無私的警惕性起了無法估M的作用。而且，他們給我以愛一以及對生命之愛一這使得我不可能選擇壓抑和絕望，不可能選擇一個遁世幽居的生存方式。 媽媽逝世得很突然。雖然我知道她明白我對她的深厚情感，但我總是幻想著自己能有機會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當(dāng)面向她充分表達。 有時夜晚外出站在光線暗淡的海灘，當(dāng)萬里星空使我感到既面對死神又不可戰(zhàn)勝之時，當(dāng)風(fēng)聲停息甚至海浪撞碎在海岸上大海也緘默不語之時，我告訴媽媽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但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聽到。 現(xiàn)在爸爸——仍舊跟我在一起，但愿他只是虛弱而已——在我說“是您給了我生命”之時聽不到我的話，我真害怕他會在我還沒來得及向他訴說當(dāng)初我沒撈到最后機會向媽媽訴說的那一席話時就離開人世。 他的手軟弱無力，沒有溫度，可我還是緊緊抓住它，似乎這樣做就可以將他留在這個世界上，好讓我向他從容告別似的。 在軟百葉窗的邊緣，隨著陽光灑向海面，窗框和窗欞由桔黃色逐漸變得火紅。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直面落日，那就是如果我患了眼癌，然后在我死亡或者失明之前，我會在某個傍晚來到海邊，面對著那些我永遠也去不了的遠方亞洲帝國站立著，在薄暮將盡時刻，我將摘去太陽鏡親眼看著日光消逝。 我只能瞇著眼看，因為光亮使我眼痛，其效果既猛且快，我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灼傷在擴展。 隨著百葉窗邊緣血紅色的亮光變深變紫，爸爸的手在我的手里捤緊起來。 我低頭看去，見他睜開雙眼，于是便想將心里的一席話全講給他聽。 “我知道。”他輕聲說。 當(dāng)我情不自禁地講述那些多余的話時，爸爸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力氣，他緊緊地攥住我的手，緊得我說不出話來。 他對默默震顫著的我說記住……” 我?guī)缀趼牪坏剿穆曇簦谑俏野焉眢w傾向床沿將耳朵緊貼著他的嘴唇。 輕輕地，然而充滿義憤和反抗，他給我以最終的指點什么也別怕，克里斯，什么也別怕。” 然后他就走了。心電圖的光線跳動了一下，又跳動了一下，然后成了一條直線。 唯一移動著的光亮是燭光，它在黑色燭芯上晃動著。我不能立即放開他已經(jīng)松弛下來的手，舞吻著他的額頭和粗糙的面頰。 再也沒有光線從百葉窗邊緣滲透迸來了，世界已運轉(zhuǎn)著進人黑暗，并以此來迎接我。 門開了。他們照例關(guān)掉了最近的一排熒光燈，走廊里唯一的光亮就是從走廊邊上其他病房內(nèi)射出的燈光。 長得幾乎跟門一樣高的克里夫蘭醫(yī)生進了病房，他神色沉重地來到床腳跟前。 安琪拉弗里曼緊隨其后，她邁著磯鷂一樣的快步，一只指關(guān)節(jié)突出的瘦拳頭舉在胸前，她聳肩隆背，一副防御性姿勢，似乎病人的死亡就是對她本人身體的沉重打擊。 病床邊的心電圖描記器配備有一臺遙測儀，它能將爸爸的心跳情況同時傳送給樓下大廳護士辦公室的一臺監(jiān)護器。因此爸爸悄然辭世時她們立刻就知道。 醫(yī)護人員來時沒有帶充滿腎上腺素的注射器，也沒帶便攜式除纖維顫動器以期以振動方式恢復(fù)他的心搏。正如爸爸所希望的，不需要大動干戈地進行搶救。 克里夫蘭醫(yī)生的面部特征長得與嚴肅場合很不相宜。他兩眼洋溢著歡快的神情，豐滿的雙頰紅潤潤的，活像一個沒有胡須的圣涎老人。他努力使自己表現(xiàn)出深切的悲痛和同情，可實際上展現(xiàn)在人面前的只不過是一副糊涂相。 不過，他的情感卻很明顯地體現(xiàn)在他溫柔的嗓音中，“克里斯，你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我說。（未完待續(xù)……）